for the peregrine

【卫聂·旧文】江南晚来客

有亲私信我要《江南晚来客》原文……其实觉得这篇文发了挺多遍的。不过LOFTER上也来一份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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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晚来客,红绳结发梢。

 

壹.

 

阿冉来到吴县的那天,腊月的江南将将落了第一场雪。

 

山隐隐,水迢迢,江南便是连冬日亦带着濛濛的水汽。树梢上的绿意还未褪尽,便被细雪覆盖的垂下头去。新雪也洗净了叶子上的灰尘,愈发绿的葱翠。远看倒像是片片青玉上着了一层琼脂。

 

阿冉长了二十岁,一直住在中原腹地。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在中原,风是凛冽的,雪是纷扬的。每当西风吹起来的时候,总是旷野千里,一片肃杀,寸草不生。如今身在江南,明明是极严寒的腊月,却依旧红不衰,绿未减,不远处还有几簇山茶,在泠泠的雪天依旧盛放着,衬着皑皑白雪,惊心动魄的明艳。

 

然而这样的景色,落在阿冉眼里却是满目萧然。她烦躁的想着,只觉得江南的花太红,江南的叶太绿,江南的色调太明丽。愈发衬托出自己的形单影只来。

 

雪虽不大,空气中的水汽却让江南的吴县阴冷赛过塞北。那样潮湿的寒流如跗骨之蛆,饶是裹紧了身上的袄,却还是御不住彻骨的寒冷,只觉得连骨头缝间都变得冰凉,阿冉已经接连赶了好几天的路,也没顾得上好好吃饭。此刻又饿又冷,真是狼狈的可以。

 

要是让阿哲看见自己如今这副丧家之犬的模样,大概要被嘲笑到明年吧。阿冉忿忿的想。

 

这样往前走着,空气中仿佛飘来温暖的香气:面香,菜香……仿佛是腊月里谁家在蒸包子。那香气极诱人的扑面而来,引着人不知不觉就循着香气传来的方向走去,阿冉顺着穿城而过的水流走了几步,拐进了一条小巷,眼前出现了一家小小的客栈。显然,这就是香味的源头了。

 

她摸了摸钱袋,所幸还有些零碎的银两。于是颇有些大摇大摆的走进去。客栈不大,但布置的相当雅致玲珑。饿极了的阿冉也来不及细细打量,四下里都在寻找包子的踪迹。

 

“不好意思,已经年下,小店打烊了。”

 

声音就这么悠悠然的传来,倒把她吓了一跳,侧身一看,才发现门前的柜台旁分明坐着一人。着黑色大氅,一头银发如雪,脸孔倒却不显老。他一手撑着头,另一手拿着一只雪白的包子啃着,极是舒适的样子,然而灰色的眸子里却隐隐流露出凛然之意,这样莫名强大的威势,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客栈老板该有的。

 

然而饿极了的阿冉也没有细细琢磨许多,仗着自己盘缠还宽裕,一边呵着手一边问道:“老板,你这包子怎么卖?”

 

白发男子顿了顿,声线低沉喑哑,冷冷的吐出两个字。

 

“不,卖。”

 

“诶?你这人怎么这样!有你这么做生意的吗……”阿冉有些气急。只恨自己出门前没好好动动脑子,如今是腊月年下,沿途的许多饭馆酒家都关了门准备过年。直接导致了她这一路上风餐露宿,过了这村没这店,吃了上顿没下顿。如今好不容易有一家还开着门的店,她打定主意就算死缠烂打也不会放过吃饱住暖的唯一机会。再加上面前这人一副冷冰冰欠揍的模样,让她本就受伤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打击,当下决定,就算撕破了脸也要吃到包子……啊不,和他死磕到底。

 

白发男子总算把视线从包子上转移过来了,眼神极其阴冷冰凉,三九天不由生生把人逼的打了个寒颤。那人忽然挑起唇角勾出一个冷笑来:“呵,我如何做生意?我告诉你,我不想做的生意,没有人能……”

 

“小庄!”

 

眼见自己颇带威慑色彩的话语被打断,白发男子露出一副不甘的表情。阿冉定睛看去,一名与对面这人年龄相仿的男子似是从后厨赶来,一袭粗布白衣,长发绾至后脑,碎发便随意的垂在额前,青丝中夹杂着些许霜雪似的白。面容冷峻,眼神却清冽温和。仿佛秋日里的深潭,静谧沉静中透着纯粹澄澈。他略带责备的看了白发男子一眼,对方立刻表示事不关己低下头继续乖乖啃包子。这才对已经有些晃了神的阿冉歉然的一笑。

 

“姑娘,可是要住店么?”

 

 

贰.

 

阿冉咬一口包子,被热腾腾的馅烫的直呼气,却又舍不得放下,两三口便全都塞进嘴里。

 

明明最是寻常的青菜馅,到了聂大叔手里却变得这么有滋味。反观自己五谷不分椒麦不辨。阿冉不由深觉惭愧,无地自容。

 

聂大叔路过她身边,温声叮嘱了她一句慢些吃,小心烫。她羞涩的投去感激的一瞥。眼神还没来得及收回来,柜台旁传来一声熟悉的冷笑。

 

阿冉旋即恶狠狠的瞪过去,一来二去眼睛差点抽筋。

 

那一日在客栈门口差点与他打起来时聂大叔出现了,待问明她已经独自赶了很久的路,饥寒交迫的状况后。聂大叔便不顾某人投来的夹杂着威胁恐吓强烈反对的眼神做主让她先在客栈留住几日,挨过这最冷的几天再走。反正已经到了年下,客栈中一个客人也没有。阿冉便忙不迭的答应了下来。中年男子自我介绍他单名一个聂字,让阿冉唤他一声聂大叔就好,至于旁边那位——

 

“他是我的师弟,你就叫他一声二叔吧。”

 

阿冉独自在外这么久,还未曾碰到哪个人像聂大叔一般,看上去古水无波,却让人不由自主的想要依靠和信赖。本着即将吃人嘴短的觉悟,她立刻亲亲热热叫了一声“聂大叔”,又“不计前嫌”的朝柜台那角落唤了一声“聂二叔”。

 

二叔恶狠狠的声线含了一丝外人听不出的炸毛

 

“聂二叔个鬼!我单名又不叫聂!”

 

于是阿冉便在这里落了脚。客栈临水而建,店面不大,却是超乎寻常的干净与雅致。一楼的大厅整整齐齐的码了几排桌椅,靠窗边的雅座可以看见窗外一脉悠悠的活水。二叔每日里坐着打瞌睡的柜台下面摆的是几坛酒。阿冉对酒并无了解,只是本能的觉得这应当是极烈的酒。即使封的滴水不漏,亦有醇厚的酒香丝丝弥散在空气里。给这温和的水乡客栈平添了几分江湖气。二楼便是空房,布置的简单却舒适。如今店中并没有其他客人,阿冉便随意挑了一间住了。聂大叔和二叔似乎也就住在自家的客栈里。

 

阿冉在客栈住了两天,冷眼旁观:聂大叔每日里忙里忙外,从扫地洗衣到做饭洗碗无一不包揽下来。而二叔每日里则游手好闲,只会缩在柜台边打瞌睡。偶尔聂大叔从他身边经过,催着他快把年下的账结了,他才心不甘情不愿的写几笔字打几下算盘,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必定又把手抄回去。

 

阿冉心下替聂大叔不平,心想也只有大叔这种脾气好到家的人,才受得了这种寄生虫一样的师弟。她忽然想起自己的师弟阿哲,师门中上上下下的事务几乎是由他一手包揽的,不由开始自我反省……也许在阿哲心里,我也就是寄生虫一样的存在……?于是汗颜,把刚刚想嘲讽二叔的话又默默吞了回去。

 

 

叁.

 

冬日里难得晴朗的天气,阿冉早起看见窗外阳光明媚,便扑过去一把推开了窗户,刚准备沐浴在阳光下晒掉浑身上下这南方的湿气,一阵风吹来,吹的她几乎僵住。

 

江南的冬风当真狡猾的紧,不像中原的风那般呼呼造势,却于无声处给你补一把冷刀子,刚从被子里带下来的热气荡然无存。阿冉一时被吹傻了,还在发呆,就听见背后一声响亮的喷嚏声。

 

聂大叔赶紧从后厨跑来前厅,看到阿冉站在大开的窗口吹风,回头是自家师弟一面擦着鼻子一面用目光哀怨的看着自己。不由失笑,赶紧伸手把窗户关好。阿冉这才回过神来,赧然一笑:“看着今天是个好天,没想到风还是那么冷。”

 

聂大叔温和的笑笑,接过话道:“是啊,这吴县的冬天,可一点不比北方好过。北地不过大风大雪,屋里躲几日便过去了,吴县的风却还带着水汽,阴在身体里,连骨头都疼。”

 

背后传来低沉却关切的声音:“师哥你骨头疼?这两日旧伤又犯了么?”

 

聂大叔摇摇头:“并没有,小庄莫要担心。”两人四目相对,目光中淡而明晰的关怀与温存似乎连屋里的寒冷都被冲淡了许多。

 

阿冉隐隐觉得气氛有些微妙,却又说不上来为什么,于是也接过话头说下去:“是啊,我自幼在中原长大,只当南方是个一年到头温暖如春的地方,没想到这头一次来,就被冻成这样。便是我们云梦山那里,冬天都没这么冷呢。”

 

话音甫落,她便发现聂大叔和二叔的眼中同时亮了一下。

 

聂大叔迟疑着开口问道:“冉姑娘…你说你的家乡是…云梦山?”

 

“是啊。”

 

“是不是,那个毗邻鬼谷的云梦山?”

 

阿冉拍了一下头,激动道:“正是正是,正是靠近鬼谷!没想到聂大叔也知道!”

 

“只是略有耳闻……”盖聂还没说完,就被阿冉激动的打断,带着谁不说俺家乡好的自豪感,阿冉好为人师的向“略有耳闻”的聂大叔和二叔喋喋不休的普及起了鬼谷的基本历史。

 

“相传历代鬼谷先生一生只收两名弟子,百年来一脉单传。一个是纵,一个是横,势不两立。两人之间的胜者就能成为新一任的鬼谷子,这种奇异传统已经沿袭了几百年。历代鬼谷子虽一人之力,却强于百万之师。恰如人所言‘一怒而诸侯惧,安居则天下息’。苏秦合纵六国,佩六国相印,逼迫秦国废除称帝的计划;张仪雄才大略,瓦解六国的联盟,帮助秦国称霸乱世;庞涓勇武过人,所向披靡,使得原本弱小的魏国雄霸中原;孙膑智者无敌,围魏救赵,计杀庞涓,着旷世兵书流传后世……”

 

阿冉滔滔不绝,把自己从小就听到的鬼谷的传说复述的活灵活现,完全没有注意到对面平时古静的大叔和总是板着脸的二叔脸上都挂上了奇异的微笑。

 

“不过,鬼谷弟子传到这一代,却出了变数。鬼谷纵横的纵剑盖聂和横剑卫庄并未决一死战,反而同时出谷,各自在朝堂与江湖中大展雄风。盖聂号称剑圣,而卫庄则成为了江湖上最具盛名的杀手团流沙之主。听老人们讲起,盖聂和卫庄都参与了当年伐无道,诛暴秦的战斗。甚至还有人说,正是因为鬼谷纵横联手,阴谋阳谋,机关算尽,才能最终覆灭秦朝的江山。只可惜这两位英雄,都在反秦的战争中耗尽了最后一滴血,没能看到如今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的景象。”说起自小就崇拜的偶像,禁不住带上了个人感情,阿冉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甚至带了轻不可闻的叹息。

 

聂大叔和二叔对视一眼,眼底颇有些动容,甚至连二叔都启了启唇想要说些什么。不过阿冉抢先一步,打起精神继续兴致勃勃的继续说下去。

 

“早先年,咱们云梦山的村民们商量着,要在鬼谷前为盖聂和卫庄塑像,纪念他们为了苍生万民所做的一切,不过……”

 

“不过什么?”阿冉没料到两位叔居然会听的如此身临其境,一时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说出来有损家乡鬼谷的威名,但话至此处,若就此打住也有些不道德,于是嗫嚅道:

 

“不过当年盖聂和卫庄在鬼谷修行,深居简出,很少有村民见过他们。唯一几个声称见过他们的人说,盖聂是个天生的面瘫,常年面无表情,而卫庄……据说是患了少年白,听说他十几岁的时候头发就全白了……村民觉得建这样的塑像对鬼谷的形象有损无益,所以后来就放弃了……”阿冉说着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心中暗暗骂自己的村民们以貌取人,面瘫怎么了,少年白又怎么了?人家盖世英雄,就算长得奇怪了些,也丝毫无损鬼谷的美名好吗?

 

只听桄榔,噼啪两声。

 

聂大叔手中的笼屉,二叔手中的狼毫,不约而同的都掉了地上。

 

 

肆.

 

已经是在客栈住的第五天了,还有几日便是除夕,虽然聂大叔再三嘱咐让阿冉安心住下,不用不好意思。但二叔那招牌冷笑和自己不想给别人添麻烦的内心都让她琢磨着,什么时候应当辞别离开。

 

就这么晃荡着,阿冉眼尖,瞥见橱子后面赫然挂着两把木剑。出于习武之人的本能,她不由自主的想凑过去瞧瞧,又觉这样似乎不大妥当,正巧聂大叔在楼下和着面,阿冉便扬声问道:

 

“聂大叔,我看见两把木剑,能瞧瞧吗?”

 

“那剑是我随手削来给小庄和我玩的,冉姑娘怎么会对这种东西感兴趣?”

 

阿冉嘻嘻一笑:“不瞒聂大叔,其实我便是个习武之人。”

 

聂大叔面容清淡,仿佛并不吃惊,猫在柜台边的二叔冷哼了一声,声音中的不屑真是溢于言表。

 

阿冉凝视着这木剑,思绪渐渐飘散开来,想起那一日,少年递给她一个木盒,她欣喜的打开,里面便是一把泛着冷光的宝剑。那少年还戏谑道:“自古宝剑配英雄,香花赠美人。但碰上你这么个习武的美人,我想着大概宝剑比香花更能讨你欢心。”

 

涩涩的酸意泛上眼眶,阿冉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却还是遮掩不住红了一圈的眼角。聂大叔无意抬眼,见她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有些诧异,赶忙问道:“冉姑娘这是怎么了?可是想家了?”

 

真奇怪,本来可以就用一句“想家”搪塞过去。但聂大叔这一双眼,似有暗流涌动,却澄澈如斯,当你面对这样一双眼时,似乎就忍不住想倾诉曾经所有的委屈,迷茫,与不甘。

 

阿冉是习武的姑娘。

 

小时候一高人云游至鬼谷,见她筋骨清奇,是难得的练武的好材料。便于她的父母商量了,想要收她为徒。那时正是楚汉相争的乱世,父母也期盼她能在这乱世里能有自保之力,便答应了送她去习武。

 

后来汉军的旗帜飘扬在长安,垓下那凄厉的绝唱,美人的鲜血,乌江边霸王投往江东的最后一瞥,统统在大风起兮云飞扬的盛世烟尘中被吹的一干二净。山河安康,百姓和乐。这是一个太平的时代,太平的,不需要英雄的时代。

 

百家皆黜,唯儒独尊,曾经那些叱咤风云的英雄名将也都陨落殆尽,不见人间白头。虽有极佳的武艺,一则无用武之地,二则她一个姑娘家,自是更愿觅得良人,从此洗手作羹汤的。

 

然而她没想到,她的武艺真的为她送来了一位所谓的“良人”。

 

不管在什么时代,山贼这个职业都是永远不会消失的。一开始只是为了几枚赏金,她师门领命去救一名被山贼劫持的人质。不想对方却是个风度翩翩的小公子。感激她的救命之恩,爱慕她的如花美眷。赠她宝剑一把,相约要上门提亲,迎她入门。

 

情窦初开的年纪,百炼钢都能化成绕指柔,何况只是个小姑娘?她满眼见到的都是他的好,满心都期盼着,怀着一颗雀跃的心等在家中,等他上门提亲。这样枯等了好些日子。习武的姑娘不在乎儒家那些规矩,等不及了便去找他。结果对方支支吾吾了好久,吐出一句:“家父说姑娘是习武之人,恐不能入寻常闺秀一般贤淑识礼,家母亦极力反对……”

 

少女的一点企盼在刹那间被击的粉碎。她自觉失了身份,又让父母丢了脸。便回到师门,师弟阿哲听说了这件,一面扬言非要把那小公子剁了不可,一面却更是恨铁不成钢怪她轻信了旁人。没得到意料之中的安慰,她也不顾年关将近,便赌气跑了出来,一路南下,最终到了吴县,落脚在了聂大叔和二叔的客栈里。

 

阿冉怀着一腔顾影自怜的悲痛诉说往事,感动的自己一把鼻涕一把泪。盖聂杵在一旁,很想开口劝她几句,奈何从小便是面瘫。纵是心中有一万句安慰的言辞,到嘴边都吐不出一句。于是求救似的望向自家师弟,眼神示意他“你不是很能说吗快现在安慰人姑娘两句”。

 

卫庄懒懒的用手撑着下巴,锐利的灰色眸子似不在意的扫过面前哭的梨花带雨的姑娘。勾了勾嘴角,拿起他一贯冷笑的腔调

 

“愚钝。”

 

阿冉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心想这个人还真是恶劣到了极点啊自己都那么可怜了他居然还能嘲讽的出口,下意识的接了句:“什么?”

 

“说你愚钝,一个人若是真的喜欢你,那么就算与天下所有人为敌,又怎么忍心将你置于如此境地?而你如今居然还为了这样一个人哭成这样。当真是冥顽不灵,愚钝!”

 

阿冉抽抽搭搭的回嘴:“我如何不知他并非真的有心于我,可他是我喜欢的第一个人,我总还是对他抱有最后一丝希望。”

 

“希望?不要自欺欺人的给自己根本不存在的希望。若是他还有一丝在意你,你出来了这么些天,可有丝毫他来找你的消息?”

 

“……”阿冉无言,无法反驳,良久才抽咽道:“可是我今年都那么大了,咱们村子里,除了村头的阿丹,和我一般大的姑娘们,阿璐和阿钰前年就都嫁了好人家,连比我小的婷妹今年都准备喜宴了,对方也是难得一见的好儿郎……”

 

“笑话”,卫庄从头到脚的打量了她一番,眯着灰色的眸子点评道:“你今年才有多大?十九?二十?最多不超过二十一吧。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内子还对我拔剑相向呢,如今不也好好的睡在我身边,每天晚上都起来给我盖被子么……”

 

“小庄!”旁边的盖聂迅速的打断了他,七分愤怒倒还带有三分局促,甚至还有些些许的宠溺。泪眼朦胧的阿冉似乎看到聂大叔的脸上泛起了一丝红晕。哭了许久的她一时也没想到似乎二叔每天都是和大叔睡一间房的。

 

“冉姑娘”,盖聂温和的说,“你不要担心,既然那人让你如此伤心还毫无补偿悔改,那么他一定不是你的良人。冉姑娘你要相信,一定会有一个属于你的良人一直在等你,等待在未来的某一个时刻与你相逢。”

 

盖聂说的平淡,却听的阿冉把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流了出来。卫庄不耐烦的看着她,顺便给了点建议:“事已至此,你哭有什么用?我要是你,明天就赶回去把那人废了……”

 

“小庄!”

 

 

伍.

 

阿冉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虽然不是什么闯荡江湖的老手,但平时的自己,断不会将如此丢脸的私事对两个陌生人交底交的一清二楚,还哭得像个小孩。那天晚上她辗转反侧,虽然承认说出来并得到了聂大叔的开导和二叔的……姑且算是安慰吧,心头轻快了许多,但还是有些觉得羞耻。于是偷偷爬起来,蹑手蹑脚的走到聂大叔和二叔房间门外,想要听些墙角,听听他们(尤其是二叔)有没有笑话她。

 

毕竟深更半夜,她不敢靠的太近,屋里隐约有对话的声音。

 

“小庄,你今后对待别人能不能客气点?”

 

“什么叫你有微笑?你那种笑完全不是微笑,是挑衅吧。”

 

“什么叫你不会?就你平时对着我的表情就可以了……”

 

“乖,明天我去打二斤肉给你包肉包子。”

 

夜晚的风格外大些,吹的寒叶飘逸,天空中一轮孤月,在冷寂的夜晚幽然的释放着光芒。

 

许多年前,这样的寒夜似乎更适合孤身独行,一把剑,一壶酒,一身的伤痕,江湖多少纷繁事,只身朝向一个未知的未来,九死不悔。而岁月终究是温柔的,温柔了曾经的时光,温柔了那些曾经没有彼此陪伴的寒夜。如今,同样的月光,却只留两人点燃西窗的烛火,对坐细说一些最寻常不过的琐事。

 

红尘似锦,江山如画,又如何能换来这一刻,彼此间的一个回眸一个无奈而宠溺的微笑,和未来那么多还能彼此陪伴走下去的日子。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又一阵风吹过来,阿冉确信两人不再说话后赶紧蜷缩着身子的转身回房,不过总觉得自己似乎听到了什么让人很受内伤的对话,尤其是自己这个刚被抛弃的人。

 

 

陆.

 

第二天早上,盖聂果然去打了两斤肉,面皮都是现成的,不到傍晚,刚出笼屉热乎乎的肉包子就摆上了桌。

 

盖聂开始分包子,卫庄看着盖聂夹到自己碗里的,再看看阿冉碗里的,森森的转过脸去:“师哥,你给她的比较大。”

 

“小庄……你多大了?”

 

阿冉终于忍不住噗嗤的笑出声来,见到此景,盖聂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意,卫庄瞥见师哥笑了,眼角露出满意的神色,和阿冉一起低下头准备啃包子。

 

一口还没下肚,忽然传来敲门的声音。

 

早些就一直在落雪,冬日里天黑的早,远处的风雪吹散了天边最后一抹彤云。只有客栈门前飘摇的青灯给这个寒夜送来一抹亮色。盖聂皱了皱眉,卫庄倒先开口了。

 

“怎么一个个都不知道腊月里客栈都是打烊的?一个就算了,现在又来一个。”

 

作为卫庄所指的“一个”,阿冉立马低下头表示自觉,倒是盖聂开了口:“我去开门。大雪天,赶路也不容易。”

 

盖聂撤下木栏,打开门,冬日黄昏里最后一抹暮色便打进了店里,有着玄色斗篷的少年披一身风雪而来,他抬起头,露出清秀的脸孔。

 

阿冉惊讶的跳起来:“阿哲!你怎么来了?”

 

被唤作阿哲的少年也不回答,径自走到她面前,拉起她的手腕:“师姐,跟我回去。”

 

“你…你说什么,放开,快放开。”阿冉一面挣脱了他的手,感受到他指节的冰凉和掌心的热度,不由微微红了脸,过了会儿才倔强道:“我才不要跟你回去,我被悔婚了,你不但不同情我,还天天嘲笑我!我爹娘肯定也觉得我丢死人了…我才不要回去!”

 

手被甩开的少年并没有收手的架势,一把又握住了她的手腕,认真的看着她的眼睛:“之前跟你生气,没能体谅到你的心情,是我不对,我给你赔罪。你爹娘那边不用担心,他们只盼着你能早点回去,一起过个年。这件事情从头到尾你都没有什么做错的地方,不用觉得丢人,再不济,有我在身后,你看他们谁敢对你说半个难听的字?”

 

这下阿冉的脸彻底红了,像熟透了的柿子,一边想要再次挣开他的手,却也并没有真的使劲,嘟囔道:“干嘛忽然这么正经……你还是我师弟呢……”

 

“就因为比你入门晚一天,叫了你这么多年的师姐,还不见好就收?我记得某些人似乎还小我一岁。少废话,快把东西收拾收拾,我们现在赶路,还能找到驿站落脚。”

 

阿冉纠结了一会,阿哲的声音便清清楚楚的在耳边响起。

 

“你出来之后,我找了你很久,还好,总还不算晚。”

 

她立马二话不说几步蹿上楼梯不一会便拎着一个简单的包袱下了楼。

 

卫聂二人面面相觑。

 

盖聂问到:“这位少侠,若是你在阿冉姑娘出来之后立刻就追上来了,怎么会这么晚才找到她?”

 

阿哲面不改色:“哦,她走之后,我用了几天时间废了一个人。”

 

“⋯⋯”

 

临走前,阿哲似乎想起了什么似的,在袖子中摸了一会,掏出个东西递到阿冉面前。少年清朗的面庞红了红,声音也低了下去。

 

“给你,新年礼物。”

 

阿冉定睛看去,少年骨节分明的手掌上横卧这一条红色的发带,上好的红色缎子,细细密密的用金线秀了合欢花,说不尽的娇媚妍丽,一时也有些羞赧,也不伸手,低下头去低声哼唧了一声:“谢谢”。

 

少年忽然欠过身去,手指附上她乌黑的长发,将她披散的长发用这条发带绾好,这样的姿势,乍一看却是一个极温暖的拥抱。阿哲伸出手去:“刚下了雪,外面地滑,你抓住我。”

 

阿冉嗯了一声,声音几乎细不可闻,把手交到他掌心。两人拜别了盖聂和卫庄,走出客栈。

 

盖聂和卫庄看着这一对年轻人携手离开的背影,阿冉走了几步,忽然颇有江湖人模样的回头冲他们挥手,喊道:“聂大叔,二叔,多谢你们这些天的关照,后会有期!”

 

盖聂微笑着与她挥手作别,卫庄嫌弃的看了她一眼,不情不愿的也向她挥挥手。少女笑的灿烂美好,眼角亮晶晶的,似有千般华彩。不知是因为离别而流下不舍的泪水,还是因为被未来的美好而点燃的心火。

 

待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雪中,盖聂重新把门关上,卫庄转身伸了个懒腰,舒服的叹了口气:“总算把麻烦的人都送走了,可以和师哥两个人甜甜蜜蜜了。”

 

盖聂脸上一红:“小庄,你胡说什么?”

 

“师哥,你看这小丫头和她师弟,像不像当年的我们?”

 

“⋯⋯哪里像?”

 

“你可别说你没看出来?她师弟摆明了就是对那小丫头有意思。依我看,回去不出三个月,他就能把那小丫头钓到手。”

 

“小庄⋯⋯”

 

卫庄忽然止了笑意,也在袖中摸索了起来,半晌,摸出一条红色的发带,递到盖聂面前。

 

“师哥,新年礼物。”

 

盖聂尚未回过神来,卫庄便轻轻抱住了他。说是抱住,身子却向前倾了倾,手臂越过他的肩膀,自顾自的解开了盖聂原来的发带,下巴搁在他的肩上,替他系起了新发带。

 

盖聂反应过来,也不好怎样,双手不自觉的环上了师弟的背,怕他站不稳一般,却又搂的紧了些。

 

一个长久而温暖的拥抱。

 

过了好久,卫庄终于直起身子,一向冷酷的灰色眸子里带着笑意,满意的打量着自己的作品。盖聂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辫梢。出言提醒道:

 

“小庄,你打成死结了。”

 

“……”

 

腹诽着师哥对蝴蝶结的执念,卫庄被打败了一般重新伸出手去:“好了好了我帮师哥你重系一个总行了吧。”伸出去的手却被盖聂握住了,十指相扣。他的另一只手抚上了他银色的发。那一年他一夜白头,他不在他身边。

 

好在现在他在了,并且会一直在,过往所有的伤痛都有了补偿。

 

“不必了,死结就很好。”

 

他们这一生,从相识到分离,从重逢到相守,中间隔着太过漫长的时光。隔着太多的岁月与生命。他们本是身于乱世,一生几经风雨,随时都可能将性命做赌,用天下下一盘纵横捭阖的棋局。他们本该真的如人们所认为的一样,死于秦朝的追捕,死于阴阳家的诡咒,死于反秦的战争,死于彼此的剑下,但他们活下来了。

 

他们活下来了,从此,终此一生,用生命纠缠彼此,将命途都打成死结。这一世,下一世,生生世世,都再也不要分开了。

 

盖聂摸了摸师弟的长发,对方眯起眼睛甚是享受的模样像一只撒娇的白猫。他喃喃的问道:“小庄,你的心意,过去我是不是真的,明白的太晚了?”

 

卫庄睁开眼睛凝视着对面人。他凝视了他那么多年,不知从哪个时点起,他的目光中就只有他。他等他明白,等了那么久,甚至他都不指望他会明白,他那么绝望的等待着。却不想,他真的明白了。他不仅明白,他亦懂得,他亦珍惜,他亦回应着他的心意。

 

那么久的等待,都是值得的。

 

他深深的看着这个他爱了一生的人,他想即便来世,他眼中除了他也容不下任何人。

 

那便一直等下去吧。他轻笑着吻上了他的额头。

 

“一点也不晚。”

 

江南冬日难得的大雪,呼啸而过的西风伴随着烈云烧清冽的香气。檐下的青灯晕染了风雪中唯一一小片温柔。

 

不晚,只要最后来的人是你,那么无论等多久,都不算晚。

 

【fin】

 

 

Ps:

  1. 楼主上了大学之后就没有好好研究过文史一方面的事情,本篇中所有历史性bug过错都在我,希望诸位多加包涵。
  2. 文中卫聂隐居的吴县就是如今的苏州,楼主在苏州念大学,对苏州极其潮湿阴冷的天气和今冬那几天零下十几度的极寒心里阴影极大,因此许多描写苏州的冬天多冷之类的词句是非虚辞。
  3. 文题《江南晚来客》,第一层意思是阿冉来到江南的时候是年下,岁晚;第二层意思是阿哲来接阿冉的时候是傍晚时分;第三层意思是当年二叔苦苦暗恋大叔而大叔这个情商为负的人迟迟的不明白,二叔等了很久很久……(啊,二叔息怒!)这首诗是网友为基三同人写的,初读到“江南晚来客,红绳结发梢”这句觉得很惊艳,还以为出自哪首古体诗,结果……现在有才的大大实在是太多了……
  4. 脑补一下叫卫庄“聂二叔”的感觉(不能总是随夫姓啊随妻姓也不错)
  5. 由于情节需要设定二叔是在大叔离开鬼谷之后一夜白头的,和玄机设定不符,声明。
  6. 文中阿冉和阿哲师姐弟有隐射卫聂的意思(我看百科上卫庄居然是比盖聂大一岁的,因此大概是因为盖聂先入门的缘故一直叫他师哥的吧。阿哲也是比阿冉大一岁,因为阿冉先入门而叫她师姐),阿哲一直喜欢阿冉就像小庄一直喜欢师哥一样。这一对的感情处理很仓促,主要是因为我想写的还是卫聂,不想让他们占太多篇幅。
  7. 在我的理解中,如果玄机还正常的话,在《秦时》最后,卫聂应该都是死了的。盖聂死于被天明杀死的宿命,而卫庄更有可能死于他对韩国的执念。我想不出他们有任何逃脱的理由。当然这只是一篇同人文,我真的希望能尽我所能给我深深爱着的卫聂一个静好的岁月和安然的余生。
  8. 稍微提了一下的酒“烈云烧”,是第三季小高的回忆中和荆轲初见时的酒,私设这是荆轲最爱的酒,大概是想表达一下大叔对荆轲的追思吧(不过这个线有点远)
  9. 楼主对地理毫无研究,鬼谷一地的设定主要来自百度百科以及哨子大大的《捭阖本纪》
  10. 自行想象了一下扎着红头绳的大叔有多妖娆(二叔饶命!)本来想写大叔也给二叔准备了新年礼物是一个红色的抹额……后来觉得这样写起来会有些啰嗦。就安慰自己二叔少年时代扎的是红色抹额,也算遥相呼应吧~(其实就是懒)
  11. 由于是给基友的生日贺文,文中一些奇奇怪怪的人名都是亲友客串。
  12. 楼主不会写段子,也不会写鸡汤……所以大叔和二叔安慰阿冉的话大家就自行润色吧,毕竟配上大叔的好人光环和二叔的凶神恶煞~再粗的话也能劝的浪子回头的(哈哈~)
  13. 最后,楼主祝愿喜欢卫聂的所有的亲友都能遇到那个命中注定对的人,平安喜乐的相守一生。已经有伴的就一路同行天长地久,还单着的……别怕,只要是那个人,就一定会来到你身边的,只要是那个人,就算来得再迟,也不算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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