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or the peregrine

【卫聂·旧文】浮生即事(二)

贰.莫离

 

卫庄昏昏沉沉的躺在床上,浑身都燥热的紧,身上已经出了一层薄薄的汗,偏生盖聂在这三月末四月初的天还要拿大棉被来给他捂着。

 

心里正抱怨着,那人就端着热腾腾的药碗进到屋里,声音是一贯的平和,此刻尾调中却带了明显的关切。

 

“小庄,来喝药了。”

 

“师哥……”卫庄有些挣扎的坐起来,盖聂见状赶忙把药碗往小桌上放好,将床靠里侧自己的那床棉被抖开来披在卫庄背上。

 

“师哥我热!”卫庄试图掀掉这条棉被,却被盖聂捉住了手:“小庄别闹,你还在发热。”他有些无奈又有些心疼的样子一下子戳中了卫庄心里一处柔软的角落。于是他认命,自己乖乖的把棉被裹好,然后貌似凶狠的瞪了自家师哥一眼。

 

谁说师哥是兔子的,自己怎的就被这只兔子吃的死死的。

 

盖聂自家师弟乖乖的裹好被子,满意的笑了笑,然后转身端过药碗坐在窗边,垂首的搅和了一阵,轻轻吹了几口气,一抬头却看见自家师弟已经挪出了三丈远。

 

“师哥!”卫庄如临大敌,“我不吃这个药。”

 

“小庄,不吃药病怎么能快好呢?”

 

“区区发烧而已,很快就会好的!”

 

“可是你已经烧了两天了。”

 

“那也不要!那章大夫就是看我不顺眼,居然开那么苦的药。他怎么不直接叫我去吃黄连!”

 

“良药苦口,小庄,听话,来吃药。”

 

看着师哥三分哄三分宠还有三分恳求的表情,卫庄的内心升腾起了一种无名的满足,把对这一碗比墨汁还要浓黑的药水的抗拒之心都化去了三分,于是苦着脸凑过去,就这盖聂的手吞下一口苦的发酸的药汁,脸都皱成了一团。

 

“师哥,真的好苦。“

 

“要不我去厨房拿些蜂蜜水给你?”

 

“不用这么麻烦师哥……”卫庄说着便把脸凑过去,颇有些死乞白赖的样子,“师哥你亲亲就好啊。”

 

“……”

 

就这么一闹一哄,一碗药喝了小半个时辰。盖聂把只剩下残渣的药碗搁在一边,顷身扶师弟躺下。替他掖好被角,迟疑了一会,终于还是弯下腰去在他眉心印下一记亲吻。

 

“小庄,再好好睡一觉,不要踢被子。回来我给你煮些清粥。”

 

白发男子一下子睁大了眼睛:“师哥你要出去?”

 

盖聂颔首:“去采买些食材给阿冉他们送过去……”想想复又添了句,“我很快就回来。”

 

许是刚刚一碗退热安神的药渐渐开始发挥疗效的缘故,卫庄觉得有些睡意,他强撑着拉了拉师哥的衣袖,声音却越来越小了下去。

 

“师哥…别去……”

 

撒娇一般的语气倒让盖聂愣怔了一下,这样脆弱无害的神色在这个男人身上甚是少见。如此毫不设防全心全意依赖的样子,大概是他只给自己一个人的专属。心尖三分疼惜三分甜蜜,便也放柔了声音:“我很快就回来的。”

 

“唔……”白发男子的倦意已经越来越深,却还是挣扎着从枕下摸出一只枯瘦的枝干塞进盖聂手里。然后彻底陷入了沉睡。

 

没有意料之中的缠闹,盖聂松了口气,盯着他安详的睡颜出了会神,回过神来时发现手不知什么时候贴上了对方熟睡中的脸颊。他看着师弟刚刚塞进自己手中的一小截枝丫,却是一支已经干了的茉莉。原本洁白的花苞有些泛黄,香气却还留着,静谧的幽香暗暗渗出,甚是好闻。盖聂不知道为什么师弟会忽然塞这支花给他。不过既然是小庄给的,他便还是珍重的别上了衣襟。

 

时间已然不早,盖聂起身准备离去,却听见榻上熟睡的人梦中轻轻的呓语。

 

“师哥,早些回来……”

 

简单的字句,明知那个人不会听见,他还是低声回答,温柔中透着令人心安的郑重。

 

“好。”

 

阊门桥外千株柳,在这暮春时节杨花四散满城风絮。嘈杂的集市处处可闻叫卖的声音,甚是热闹。盖聂独自走过横塘小路,只因答应了那个人要早些回去而步履匆匆。七里山塘乃是红尘中一等一的富贵温柔之地,却因为身边少了那个白发如雪的男子,显得自己的身影格外寂寥了起来。

 

盖聂是被卖花姑娘打断了脚步的。

 

他从前做客栈老板的时候,常来这一块集市采购。因着为人和善,气宇温然,虽从不讨价还价,却也未让别人占了一丝便宜去。因此这一条街的小贩几乎都认识这位看似古拙实则精明的盖先生。后来将客栈盘给了阿哲阿冉夫妻,盖聂也时常会携着他那位白头发的师弟来集市采买,两人比肩而立时整条街姑娘的目光就没法往别处看,那略高些的白发男子便会有些轻薄打趣的样子,居高临下的的睥睨着那些朝向他的桃红柳绿,嘴角挂着斜斜的笑意。他目光流转,揶揄的转向身旁的白衣男子,似乎在炫耀着什么“你看哦盯着我看的姑娘比较多”。盖聂便会朝他笑一笑,那一笑将他的目光落定,顷刻间就有了温度,温柔的能沁出水来。

 

想至此处,盖聂有些好笑的叹了口气。比起自己,那些姑娘们的确是更爱朝着小庄看的,毕竟那人有着刀刻出来般坚毅却好看的轮廓,举手投足间展露无遗的贵族气质,明明是个能轻易隐匿于最深暗夜的人,却有着一头不能再扎眼的银色长发。比自己还高上几分,他着黑色大氅迎风而立的时候,一条街的姑娘轻易就能被勾的没了魂。更别说那人那双灰色锐利的眸子,蕴含了太多说不清的情愫与神秘莫测的故事,看着柔情似水,深处却冷的连一丝温度也无。因此虽然十村八店中意卫庄的姑娘能组成一支娘子军,却还从来没有一个人敢正面过来和小庄搭一句话。

 

阿冉就曾经玩笑道:“别看二叔长得俊朗,眉目含情,可其实他那目光虽然含笑,却极其阴冷,也怪不得那些姑娘们没一个敢上前,倒真真是只敢远观了。还是大叔更温柔,我就更喜欢大叔~”然后被卫庄那一双含着笑意的眸子盯得缩到了桌子底下。

 

其实凡事都是有例外的,小庄的例外,大概便是自己。

 

他们都没有看过小庄真正眼底都带着笑意的时候,那个人有着一双最温柔的眸。

 

每当看向自己的时候,他眼中便好似有冰川凌凌融化,化成汤汤春水,然后扬起唇角带着笑,或急或缓的唤他一声师哥。

 

也因着这声师哥,公认好说话些的盖先生隔三差五就要去应付几个托他给令师弟传递些罗帕折扇,糕饼点心之类的小玩意儿的请求,盖聂面薄,少不得便一五一十的拿回来给自家师弟。卫庄从一开始气的质问他是不是想把自己打发了,到故意拿着这些点心玩意儿在他面前嘚瑟逗他生气,最后到看都懒得看。把能退的都退回去,那些容易坏的吃食就挑着喜欢的吃几口然后扔给自己养的两只兔子,一边吃还一边品评着和师哥的手艺差远了,而那些姑娘们,隔日就会收到盖先生亲手做的包子两枚,聊表歉意。

 

久而久之,敢给卫庄送东西的姑娘越来越少,但她们的热情却并没有随之消散。

 

比如这位打断盖聂去路的卖花的小姑娘阿丹。

 

“盖先生今日就只一个人出来吗?”

 

“嗯。”盖聂只想着快点回去见小庄。

 

“那个……卫……咦?盖先生,你衣襟上怎么别着一朵茉莉?嘻,是哪家姑娘送的?”

 

“什么?”盖聂有些疑惑,“为什么说是姑娘送的?”

 

阿丹嗤的笑出来:“看来盖先生还不明就里呢,那送花的姑娘可要哭了。”复而抿唇笑道,“盖先生不知道,我们江南这里,闺阁中都有流传着一句话,叫做‘送君茉莉,望君莫离’。姑娘家给心上人表示心意,不好意思明说的,便送他一支茉莉,期望他能常伴身边,永不相离。”

 

女儿家银铃一般的笑言字字清浅,却一字一字如同捶打在他的心口上。

 

盖聂发觉自己竟说不出话来。

 

“常伴身侧,永不相离。”这便是他的心意么?

 

送君茉莉,望君莫离。他低头看着自己衣襟上别着的一支干枯的茉莉,仿佛某个人蒙尘的心事,纵时光已流逝良久,却如同这茉莉一般,仍有经久不绝的暗香。到最后,小小的花苞仍是开出了满心的清甜。

 

他不由得伸手抚上了心口,珍之重之,似乎想把自己的心意通过手心的温度,融入进那个人不离不弃的愿望中。

 

春色正好,人间如画,落花时节不相逢,只因一直都在身边。

 

卫庄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稳。

 

喝了药之后又盖了两层的棉被,闷得浑身大汗淋漓,想踢被子却又发现被子不知被何人把四周都掖的满满当当,根本就像一个禁锢着自己的囚笼,可怕的是自己竟然就这么放弃了抵抗,认命的安居在了那个人为自己准备的囚笼之中。

 

大概是感觉到心安吧。

 

半睡半醒间,卫庄迷迷糊糊的发誓自己再也不要发烧了。

 

思绪有些飘,他想起自己着了凉的那一日,仿佛是去县里给邓先生的儿子践行。

 

邓先生是县里的夫子,平时为人举止都高山仰止,非常受县里人的敬重。邓先生唯一的儿子在娶了妻之后要外出经商。县里稍微受过邓先生指点帮助的人都去为邓公子践行。盖聂那日有些事,于是打发卫庄代他一去。

 

就在前几年,卫庄因为气势威然,甚至颇有些凶神恶煞,一度成为县里人害怕的对象之一。据说那几年许多主妇恐吓不听话的小孩都会说:“再哭,再哭把你送到卫先生那里去。”小孩子就算哭的再撕心裂肺也会立刻卯足了劲的憋住,据说百试百灵。而县里一群飞扬跋扈,心比天高的少年倒是把卫庄当成了偶像,整日里学者他板着一张脸,也不束发,就带着各色的抹额在街上晃荡,一时竟成了风尚。后来据说被自家爹娘抓回去痛打了一顿,才渐渐都改了。

 

不过后来某一次,卫庄散步时多管闲事的把路边欺负摆摊小贩的几个恶霸揍的爬都爬不动之后。“卫先生原来只是长得凶,心底其实很善良呢。”之类的传言就飞快的传播出去。从此,周遭百十户人家见了他都客客气气心悦诚服的问候一声卫先生。还多了许许多多莫名其妙的女孩子,一见到他就满脸飞红灵魂出窍傻笑不已。

 

天知道那天他只是因为某些私人原因和自家师哥闹了别扭,心情不好而已。

 

对于卫庄的美名在外飞速传开,盖聂表示十分欣慰。

 

“小庄本就是个很好的人啊。”他这么向邻居们说。

 

所以那日卫庄带着盖聂做的各色点心来到邓府给邓小公子践行时,受到了大家的一致欢迎。他漫不经心的打量着一身新衣,意气风发的邓小公子,随意问了句。

 

“邓小公子这衣襟上,怎么还别着朵花?”

 

邓小公子还未来得及答话,他刚过门不久的妻子钱氏不知何时缓缓踱至了大厅,端庄的语气中有着微不可察的伤感。

 

“卫先生见笑了,这不过是些闺阁女儿的心思罢了。”

 

“我知夫君是为了让我们过上更好的日子才外出打拼,他有心待我如此,我自然是幸福的。然而身为女子,比起大富大贵,锦衣玉食,其实更希望的,乃是能和心上那个人添香并立,不要分离的才好。”

 

“所以我在他衣襟上别了一朵茉莉,闺阁女子都道,茉莉,便是莫离。送君茉莉,望君莫离。一点说不出口的心思,只盼他看到这花的时候能有一刻惦念起,家中还有人在等他。”

 

卫庄有些哑然,偏过头去看看身边端庄典雅的女子,她脸上带着无可挑剔的浅笑,眼中却波光流转,分明是噙了泪珠的。

 

于是他低低致歉:“勾起夫人伤心,实在抱歉。”

 

“无妨”,钱氏浅浅一笑,露出脸颊边两个酒窝,掩饰情绪一般对卫庄笑道:“这下卫先生知道了我们闺阁女子的暗语,今后碰见心上人,可一定记得要送她一支茉莉。”

 

卫庄也勾了勾唇角:“那是自然。”

 

回去的路上,暮春的江南忽然下起了雨,一时落红纷飞,沾衣欲湿。虽说是吹面不寒杨柳风,也不知是这几年养尊处优惯了还是怎的,竟是回去便着了风寒,第二日就开始发热。特意绕远路买给师哥的那支茉莉花也就没能送出手。

 

卫庄有些醒转,懊丧的抬起手臂捂住了眼睛。他想今后一定要珍重再珍重,这么病了一场,自己难受不说,累的师哥为他担心,为他忙来忙去,自己倒还没怎么,师哥却都要瘦了。想来真是心疼。

 

不过章大夫的药似乎还真的有点用处,前几日还鼻腔堵塞食不知味,此刻却好像闻到了茉莉的香气……

 

茉莉?

 

卫庄拿下手臂,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玄色的衣襟上竟别上了一朵茉莉花。靠近心口的位置,洁白芬芳,幽幽的香气就这么萦绕周身,一室皆香。

 

想也知道是师哥……卫庄嘴角不由自主的舒展开来,同时默默收紧了拳头,将那一支小小的花庇护在手心,贴上了心口。

 

莫离,莫离。

 

你在这里,我又怎么舍得离去?

 

木质的小门被吱呀一声推开,那个白衣男子朝他走过来。逆着光线,卫庄看不清师哥脸上的表情,只知道自己放柔了神色,静静的注视着他过来的方向,伸出手去。

 

那人很自然的握住他伸过来的手,在床边坐下,低下头去,额头相抵。良久,微微松了一口气,稍微抬起了头。

 

“终于退烧了。小庄,你饿不饿?我去给你煮粥。”

 

“不要。”卫庄握紧了那只手,“我不饿,师哥,你多陪陪我。”

 

盖聂的衣襟上还别着那支干枯的茉莉,垂下头时两鬓微长的碎发拂过了师弟的脸庞,有些微微的痒,更多的却是温柔与缠绵。卫庄觉得心中有块蜜糖在师哥的气息中融化开来。那样的甜蜜胜过了世间一切雪月风花。

 

最暖不过男人在耳边呢喃的誓言。

 

“小庄,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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